梅果 | 晚霞染着郊外的林荫路
◎太过美好的东西是一块补丁
总觉得太过美好的东西
是一块补丁
它方方正正地补在我
满是条纹的身体上
会让我受宠若惊
◎那时我迷恋一只雀鸟
此刻手有些抖
当时雀鸟即使飞到半空翅膀也是稳得
它围着别人家的篱笆飞
低的矮的错落着内心的不平
白云是豪放的,它从不羞涩于自己丰满的胴体
麦田是被动的,它止不住成熟
止不住自己变成利箭
箭翎划破长空,而靶是一只雀鸟的瞳孔
每一个瞳孔都镌刻着故乡的字眼
不敢停下来,一个接一个筑巢
每一次都以温暖命名
撕裂着腹部最轻,最柔软贴心的
这些带血的绒羽。包裹着棱角,包裹着家
这满当当的寒冷啊!比热血勇猛
当年我就是那只雀鸟,如今惧怕了疼
◎苹果静物
每添上一笔就更靠近规则
形体饱满的一群人
总是经过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打磨
我是最苍白的那几笔
寥寥虚化的痕迹还不够充盈
一枚苹果的阴影
这多雨的街,此刻
是立体的
反光强弱的明暗交界处
街心被从中刨开,稍至搁浅后
再也对不齐那颗有“爱”的心
◎自然卷
不得不试着重新学习什么
母亲把自己身体里的雷
埋进我的山河
还没教会我怎么使用,她就走了
风雪总是说来就来
雪化没了
头顶就失去一丝牵挂
在密实的黑色纹理中打坐
颂念经文
姿势虔诚
向地心引力倒垂的这些年里
每一座拱桥,都把身子弯了又弯
◎老房子
母亲拿起扫帚扬起黄昏
再一点一点儿刮着它光亮的头皮
风声像个波浪号,弯起小巷,曲起小径
懒白猫在灶膛里绘完地图钻出来
那上面标注着的某一个重点方位,是一块磁石
窗棂格把白窗户纸服帖地统治着
我的手掌越过了它,触摸到天空一颗淡白色的小星。
煤油灯打开黑暗的沉默,一家三口搓着玉米棒
沙沙沙……金色的年华铺满了暗河
房梁喝着老白干醉红了皱纹儿
烟叶子画出檩条的韵脚
今夜!我将枕着它的一根肋骨入睡。
◎每个女人都有一张和花的合影
还是逃不掉坠落
绸缎的质感,绢花的失真
就这样一直碎下去,假下去
太阳持续克扣身体里的盐分
海很大可它不会雨露均沾
花朵正用光辉用母性分娩出恶果
陪衬的女子是一块幕布
幕布频繁更换,每一秒都有一帧降下来
又拉上去
间隙的黑暗里
蝴蝶的闪光点哑了嗓子的白炽灯
一击致命
定格的美丽,成为死物。
◎晚霞染着郊外的林荫路
一直再想在我们都老年痴呆之前
需不需要再见一面
二十年过去了,除了名字没变
我们的交集只生长在梦里
那些执着呢,怨怼,还有幼稚
挺拔的筋骨缠绕着琐琐碎碎
像突然失去力度的橡皮筋
有那么一秒很恐惧就这样完全丢了从前
于熙攘的街头,安静的角落
一个放下过往的人
被岁月打开
而这残酷的风霜下
臃肿的妇人。冰箱里已经没有残渣剩饭
电费需要缴了。孩子的补习班还要一如既往接送
摊开双手,太多条河流过
想想还是算了
就等到我们都老年痴呆吧
再次把一颗糖看重,把时间全部看轻
晚霞染着郊外的林荫路
一些永远走远了,一些开始临近
◎夜晚,单车的旅行
十点半,魏公村的四号地铁站
雨恰好停了,连霓虹的孤寂都是新鲜的
脚下的单车,穿过酒吧放浪形骸的招牌
穿过路边梧桐重重叠叠的影子
穿过北外。麻辣烫的小摊子,夫妻俩还在热情忙碌着
陌生的路人对着远去的出租车,歇斯底里地大声叫骂
街角那家二十四小时的牛肉面馆,灯,也依然亮着
北京的夜,比白天让人踏实
花坛的草,静静喘息
有些纸醉金迷陷下去,有些安宁浮上来
末班的公交车拖着笨笨的身子
行在千家万户的街上回归一个人的烟火
车上乘客终于慢下来,脱身于打拼
这么多年固执的喜欢着一条街,依赖着一个人
迷恋于停顿,迷恋于静止
而旧事的外衣,被夜一碰就碎了。
◎老照片
时间浮起颗粒,它们飞旋,变轻
遁入空门。光影之桥逐渐失去根源
此前的每一刻都是唯一
植物生成的线条
还努力生长着,保持生息
一片云躲在了林荫里,它跑着、笑着
观望的眼神,都锁在一个很小的窗里
等你,有一天打开。
◎我觉得自己不够好
当秋天的黄叶在我的头顶飘落
是的在这个时候,我觉得自己不够好
我没有在绿意盎然的时候
好好的看过一眼那条河堤上,长长的垂柳
当看到一位妈妈扶着孩子蹒跚学步
细心呵护地教导,在这个时候
我觉得自己不够好,我没有更温和的对待自己的孩子
友人带着白发苍苍的父母,游历山河
老人脸上的褶皱,一朵多么欣慰的花儿
而我睡到北坡土里的爹娘,此生,都没踏出小村半步
是的,我觉得自己不够好
诸多人事,匆匆迈出去的脚步,又一步一步退回来
才知道错过的幸福
◎颈椎的难
把多年来低下去的头 ,再一点点儿抬起来
一朵两朵在蓝天编排故事的
白云
一只二只急急赶来参演路过的
飞鸟
三节四节之间突出的
椎间盘
镜头是恍惚的,天地转动,人影倾斜
本末倒置。受压迫的硬膜囊,脊髓
回乡的通道,坍塌、涣散
被包裹在里面的人,冲不出俗事里的家长里短
我是说:“不能想坐多久就坐多久了,
不能想停多久就停多久了”
我是说:“我们离那些所谓的坚持越来越远了”
◎停电的夜
不需要向更多人描绘那个年代
不需要向更多人解释那些夜晚
煤油灯、蜡烛,火柴都是烟火的近邻
一直做着温暖人心的事情
夜晚无比厚实,星星无比真实
一家人灯下搓玉米,掰掉了时光老人的牙齿,时间收起利器
剥开暮秋后的棉花桃子,一瓣白月光正悄悄潜向人间
小狗大黄趴在灶前,眯起眼睛,不声不响
蟋蟀的叫声契合进蜂窝煤噼啪的噪点
冬夜,真得是漫漫长夜
“以致我当时真得相信,一切都是不死的”。
◎屋子里的静物
一本已记好了章节,依旧停在那里靠着老地方的书
还有一盏银灰色的台灯,好久没开,摆着样子
一只空景泰蓝的花瓶,敞开胸口,无休止的寻找着另一只
还有那几个粗麻布蓝白格靠垫,静静地和阳光
每日里定时的秘密交谈
“如果阳光是一种性格,黑夜也是一种秉性”
它们来日方长。这些没脚的静物
一直串谋着有脚的人做不了的事。
◎忽然忘记了你的名字
夜用触手做了周密的安排
即使这样还是一不小心忘记了你的名字
和月光相关的人只有那么几个
和星座有染的人也是寥寥
此刻,多么希望你的名字刻入这夜的骨髓
以张狂之势扑倒城市的倒影
朝我奔来。瞧!白月光在窗格前已画好方块
落地就是当年未解的棋局。
◎跛脚的人
父亲的那些皮鞋
纯皮的,一码儿黑色
若干年前,当大官的舅舅穿剩下的
右脚后跟必须钉一个橘子瓣儿样的铁鞋掌儿
以便多少掩饰一些老父的坡脚
选一个初秋太阳晴好的午后
拿出金鸡鞋油一令家什
去污、上油、抛光
“改头换面”
父亲穿着多么合适
走在乡间小路上也一样咔嚓咔嚓作响
被磕疼了的土地呜咽着
像极了姥姥对多年未见
始终太忙的儿子
临终那最后一声呼唤 。
◎荒草丛生
走至荒野,一片荒草
无须用力握紧,凉意就轻易溢了出来
谁嚼着茅草根,看天
命运总是不屑于这些低矮的事物
从荒草丛生到荒草丛生,一腔悲怆
其实每一年都差不多,一丛或者周而复始
或者生出另一丛
也不过是,左右之间
我们不肯放下的种种缘由
秋风摸遍全身的口袋,也找不出地方存放
脚下这些大地荒废无用的记忆
却被某些人反复捡起
◎中年男人
失去了父亲的侄子就算自己的孩子
能分出去的爱分了
老母亲和妻儿的爱一分也不能少
而谋生从来不和爱沾边儿
从不拘言笑到逢人便笑 。他
酒后的鼾声如雷
雷。惊天霹雳不是天象是内心的钟鼓
车一辆一辆赛跑。赛跑的还有无边的棋局
谋划的筹码就摆在那里
被操纵的人都是情愿入瓮
楚河边走过几圈的人。一脚门里一脚门外
把自己推向战局的。总是称兄道弟的人
他把侧脸隐于黑夜
把滚烫的心反复掏出后,受够寒凉
又反复按回胸膛
这些年
狮子一直在忽略一只蚂蚁
而生活从没忽略一个中年男人。
◎知情者
她在楼下烧纸钱,不认识的人都叫她疯婆子
“不能赶她,也不能骂,神经病打了人都不犯法”
陌生人带着鄙夷高贵地神情走过去
灰烬像乌鸦有噩运的嫌疑。
年关还乡的人显露财富,引来窃贼
二十年前偏远的四川,外出躲过灾难的疯婆子
目睹了替她死去的大嫂和侄子
我不知道我是第几个知情者。
◎月子病
不能因为一句话而断定春天
不能因为一个场景而熄灭灯盏
皮肤上大面积生出花朵的时候
泉水枯萎
在此后的岁月,身体的迫切
会提醒风雨
哪怕淡淡的黑暗
哪怕风远远送来的一丝潮湿
当一棵树过分溺爱过自身的花朵
当花朵又迫切痴爱过果实
◎楼上的女人
她说她的男人不会挣钱
不会挣钱的男人算什么男人
她说她的男人窝囊
男人一声不吭
窝囊还是因为不会挣钱
夜半,我总是能听到空啤酒瓶
叽里咕噜地滚过楼板
酒瓶里的酒装满男人的身体
空空的酒瓶等待废物利用
当它再次被酒装满的时候
就像男人被转移了的财富和尊严
◎摩的老人
岁月倒置,能代表的青春
只是可以换取生存的体力
每一条皱纹都不是智慧
只不过是把命运和苦难折叠了又折叠
填平的又填平
在这山一样的沟沟坎坎之间
我似乎能望到麻木的自己。
四元车费找回一块硬币
掂量掂量
迎着风躺在手心里的
分明是一枚足以乱真的游戏币
我眉头紧锁,咒骂地话就要冲口而出
“是那个爷爷眼神不好,他一定不是故意的”
孩子明亮的眼睛比阳光刺眼。
◎野雏菊
姐姐,那时的你是多么年轻
云雀飞过头顶的天空
新鲜的野雏菊正丰盛着
像你看这世界新鲜的眼睛
我们坐在一个男人骑行的车子上
车前的横梁上是我
车后的座子上是你
而车筐里是满满的野雏菊
很多年了。载我们骑行的男人
睡到我们家的田地
此后,我再也没采过野雏菊。
姐姐,大我十一岁的姐姐
我的手指被瓦片割破的时候
你说,那不是疼
脚下的黄土路
我们走过一年又一年
仿佛是突然之间
苍翠的竹子从根部枯黄
我们的叶片还苍翠着
猝不及防
我们走到远方。远方还是在远方
当黑夜和黎明交错的一瞬间
一朵野雏菊被剥夺了家 。
◎面膜
需要修改的路口
定然要比脸上的斑要多上一些
有一张面具的时候
我们在街上假设素面朝天
而真正的素面朝天
一定也和浓妆艳抹粘连了一点儿关系
这一生需要被敷贴的伤口不少
包括皱纹之上的花朵
之下的果实。
梅果:女,81年,河北沧州人。有少量作品发表《中国诗歌》《北京诗人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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